浙岭古道是休宁板桥乡漳前村至婺源浙源乡岭脚、西坑、虹关一带的主要通道,也是徽州境内现存建造工艺最精致的古道之一,尤其途中茶亭,其建造规格,堪称徽州之最。(全文5100字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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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
沂源河源于高湖山下,经板桥、花桥诸村后,在溪口汇入率水。沿这一流域的古道跨吊石岭至婺源清华镇,是古时婺源北上的重要货运通道,其间支线众多,呈鱼骨状向两边山脊延伸,连接婺源沱川、浙源及休宁陈霞、汪村、鹤城一带。浙岭古道是休宁板桥乡漳前村至婺源浙源乡岭脚、西坑、虹关一带的主要通道,也是徽州境内现存建造工艺最精致的古道之一,尤其途中茶亭,其形制,堪称徽州之最。
公路过樟前村,跨履安桥,即进入浙岭古道。修通公路前,走向正好相反。履安桥始建年代不详,现桥于清光绪七年(1881)重建,单拱半圆,主桥长14.6米,宽5.7米,条石垒砌,有石墩护栏,铺面石板尤为规整,一色青石。上下游桥额分别为“履安桥”、“浙水灵源”,边款“光绪辛已孟冬 婺源众善重建”,桥侧还嵌有“活水”二字。
据《婺源县志》载,县北七十里有浙源山,一名浙岭,婺源诸水俱入鄱湖,惟此山之水东会休宁、祁门、黟县诸水,至歙浦又会绩溪、歙县诸水赴浙江。徽州诸水大部分经新安江流入浙江,新安江正源为六股尖下的冯源河,纳诸流至流口后成率水河,沂水河为其支流,以此为“浙水灵源”,不知有何典故?明代张翰《东游纪》云:“其山高峻难行,缘山取道,凡十八曲折而上,故曰‘浙’也”,这个解释倒是有些新意,虽在史料中查不到依据,但与浙岭还是契合的,也与“浙”字来历不谋而合。沂源河是否为浙水源头似乎并不重要,时光倒回战国时期,从这里登高至山顶,既为吴国与楚国的划疆之地,北宋兵部尚书、抗金英雄权邦彦过浙岭,曾写下“巍峨俯吴中,盘结亘楚尾”的诗句。当年婺源人过浙岭后,沿沂源河顺流而下,经新安江至苏杭及京城各地,“履安”正是徽人共同的祈愿。
浙岭古道肇建年月尚未找到确切记载,但至少五代以前。据民国时期《徽州婺北镜心堂重修浙岭征信录》记载:“我徽六邑,居万山中,通衢率多峻岭,婺之岭较他尤多,其在婺北而称通衢者,则我岭浙也。斯岭也,自东至西,缭绕如羊肠然,约十里有奇,而其高也,则巍巍乎,鸟道之不可攀焉。前人取石为级,而造之,而修之,且修不一,修并为之筑亭於腰与顶,盖不知费几许财力与人力也”。在岭头石亭里,还有数块清嘉庆、道光、光绪年间修路的乐输碑,2015年,黄山市政府对古道及沿途亭庙古迹进行了保护性修复。
二
过履安桥不远处是另一座与其同年建造的单拱石桥,桥长8米,宽2.8米,横跨浙岭流下一涧溪水,上下桥额分别题有“活水”、“登云桥”。
徽州多山,泉流明澈,涧水潺潺,哪一条小溪不是源头活水呢?这相连两座拱桥都镌有“活水”二字,不知何故?“登云”倒是恰如其分的,过了这桥,古道就开始登高了,浙岭“十八折”,仿若天梯,直插云霄,确如踏云穿雾。
浙岭古道给人最直观的感受,就是宽阔规整,其路宽1.5米,弯处拓至2-3米,甚至更宽,即使穿越陡峭山崖处,也不例外,足以八抬大轿通行,名副其实的“双向六车道”。尤其登云桥至继志亭这一段,每块石阶均凿得棱角分明,平整如砥,古道以Z字形沿山坡盘折而上,穿行在茶园地间,接天连地,似虬龙盘绕,为该道最精美部分。在徽州古道上,十八折、十八弯、十八拐、十八盘,比比皆是,左旋右盘,千米高山,化巉为夷,“十八”仅是一个吉利数字,代表道路弯弯,山高路长,但似乎也成了徽州古道的图腾。徽处万山之中,徽人外出无不翻山越岭,这些盘折在崇山峻岭中的青石古道,既是徽州先人开山凿路的智慧,也是徽州人命运的映照。巨商也好,大儒也好,只有走过这些九曲十八弯的路,吃尽人间苦,流干身上汗,才能站在千米之巅,登高望远,俯瞰人间万象。
关于浙岭古道在休婺之间承担的角色,我一直无法确认,一般行人走“五岭”古道基本没有异议,大宗货物是走浙岭,还是吊石岭,还有徽州至鄱阳湖的货运,走婺源还是浮梁,均未找到充分的史证。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,当年虹关一带产的徽墨是通过浙岭古道运往东部及北方各地的,石阶上的车辙就是最好的见证。车辙是百十年来单轮车车轮与石板摩擦形成的,宽深4-5厘米不等。徽州人常用的单轮车用杂木打制,车轮也是木制,外面再包层铁皮。如今,这些辙痕虽被杂草尘土遮盖,但依然遮掩不住当年徽商跨山越岭运送货物的磅礴气势,它像一条深深的疤痕,也将徽州人走出大山的艰辛,和商行天下的豪迈,永远刻印在这些青石板上。以前,十八折顶端就是继志亭,翻越浙岭的松珍公路修建时,将古道截断,最后两“折”留在公路上方。松珍公路为已故休宁漳前籍、香港著名实业家汪松亮先生及其遗孀顾亦珍女士资助修筑,路名各取其中一字而成。徽人“十三四岁,往外一丢”,汪松亮(1914-1996)13岁赴沪学徒,20岁创业,五十年代初移居香港,其创办的“德昌电机”为当时世界第二大微电机制造集团,1994年成为香港“恒生指数”成分股,被誉为香港第一代工业家。汪松亮去世后,其妻顾亦珍女士承夫宏愿,造福乡梓,除捐资千万元修建樟前至岭脚公路外,还重建了海阳中学科技楼,板桥、樟前小学教学楼,县医院住院楼等,其善举吴楚同仰。
这些年走古道,得出一个小小结论,几乎每条公路都是古道的终结者,松珍公路修建时除截断十八折外,对岭头的古亭、古墓也有毁损,但瑕不掩瑜,它不仅让这条古代交通动脉赶上现代交通步伐,而且还将徽商心含雨露、回报乡梓的传统美德,在浙岭立下一块新的丰碑。
三
徽州古道三里一亭五里一庙,不同区域,路亭形制差异较大,如,绩溪境内是拱洞式倚路亭,休宁境内是悬山式倚路亭,祁门境内则是穿心亭。浙岭古道上的路亭却别具一格,现存北坡的继志亭、南坡的燕窝亭、鼻孔粱亭以及岭头的同春亭,大致和祁门境内的穿心亭相似,但其建造规格和工艺却大相径庭。继志亭并非像其它路亭那样建在靠山避风处,而是位于十八折顶部的山脊上。路亭一进三开间,占地面积约85平方米,由一块块凿磨方正的青石垒砌,每层石块之间相互勾连,四面石墙连为整体,且部分为双层石墙。该亭坐东朝西,东西开门,南北石墙上各有一个“瞭望口”,石墙自下而上略有收分,重心稳固,远望如空中城堡。
路亭东门外有泉水,常年细流涓涓,原由竹水枧引水,现改为水管。西门外有一灶房,内有灶台,古时还备有柴火、铁锅,供往来行人烧水热饭取用。路亭东西门上均有额匾,上镌“继志亭”、“乾隆已酉(1789)冬月吉旦”、“漳溪王廷享立 戊申年(1788)修 嘉庆壬申年(1812)重造”。该亭始建于乾隆五十三年(1788),次年落成,初为砖木结构,因处山脊,常年风雨侵蚀,毁损严重,故于1812年重建,改块石垒砌。捐资者婺源漳溪王廷享,其尚在襁褓之时已丧父,弱冠后重整父亲在杭木业生意,稍有积蓄后,开始致力于桑梓公益事业。该亭亭名为王廷享手书,“继志”或为其内心观照,既是继承父亲遗志,也是传承徽州乐善好施的美德。
从继志亭到岭头的古道基本沿山脊上行,比十八折略缓。临近岭头,古道跨过公路,并行至垭口。只是杂草漫路,少有行人。岭头同春亭的建造工艺与继志亭相似,且其面积更大,除古道从路亭穿过外,其靠山一侧约二三十平米空间,古为“五通神庙”,供奉“五猖”菩萨。传说,朱元璋当年在徽饶一带作战时,常五人一组,战殁且被遗弃荒野者无数,故常有厉鬼在梦中向其索要居所,于是令徽饶各地建五猖庙,以祭亡灵。同春亭、继志亭具有坚不可摧的墙体,但其屋顶还得使用檩椽泥瓦,它们即使能躲得过肆虐的山风,也顶不住凌冽的冰冻,一旦出现断瓦漏水,且而未及时翻盖的,梁朽瓦落也就一二十年的事。如今同春亭门楼上方已塌陷,“五通神庙”顶部的檩条瓦片基本不存,如不及时修复,估计过不了几年,这里将是一座残垣断壁的废墟。
同春亭东西两面均有题额,匾额左边还题有《乾隆丁丑年同春亭记》,得知此亭由婺源樟村(溪)“冰心公”肇建,其子王德文于乾隆二十二年(1757)重修。当时还在亭东“垒石墙并屋数椽”,且购置茶田,以滋租施茶。和继志亭一样,这里烧茶的水也是从他处引泉而来,水源就是浙岭上著名的一线泉。一线泉在同春亭东面不远处山峰下,一面数丈高的石壁底部有一缝隙,一股细流从中涓涓而出,四季不枯,掬手可饮,澄澈甘甜。石壁上的“一线泉”、“云根”碑刻尚可辨认。
四
一线泉不仅供茶亭用水,位于同春亭西面的万善庵之众僧也依靠这处泉水。
万善庵位于浙岭古道西面,上下两层,设有佛殿,清末咸同后渐颓,文革期间佛像被毁,修建松珍公路时主殿基本拆除,现存为佛殿残墙及供香客和过往行人休息的偏亭。
如今庵已不存,当年庵中部分文字记载依在,庵中一幅楹联,寓意深邃,耐人寻味:为善者昌为善者不昌不是不昌祖有余荫荫尽自昌/为恶者灭为恶者不灭不是不灭祖有余德德尽自灭。庵堂是修行之地,也是教化之所,祖上从善积德,自然荫护子孙。佛家讲究因果报应,善有善报,恶有恶报,不是不报,时候未到。恶和善也是相通的,恶可用善去赎,善也会因恶而失。从善或许就是修行。庵中一块勒石禁碑立于清道光四年(1824)盈秋月,为婺源县正堂示禁:“据僧德成禀称,浙岭头万善庵,通衢要道,行旅络绎,尚建亭宇,冬汤夏茶,捐济旅众。前朝乾隆四十四年,王世兴众将浙岭大路食字一千二百五十九号山场公输入庵,长养树木,以籍济荫行人,一可备修庵用,实为功德善果。诚恐日久废弛,或有不肖觊觎盗砍,或借甲毗连越占,是以僧禀前情吁示奉,以凭给示勒石,仰该地方人等知悉:毋许不法之徒入山盗害,不得借此越占,如敢故违,许该主持指名赴县呈纠。”将林地捐输予庵,即保护了林木,为路人提供一路阴凉,也可备用于庵舍修葺,且是县太爷准予勒石示禁的,这不仅是慈善,更是徽州古人最朴素的环保理念。
浙岭头的施茶历史还可追溯到五代时期。据说,婺源有位方姓老妪,人称方婆,她孤身一人,几十年如一日,在浙岭砍柴烧水,以施路人。方婆逝后,人们便将其葬于岭头,路人为念其恩泽,自发从山底拾卵石上山,堆置其坟冢上,至丈余高。明人许士叔过浙岭时,曾作《题浙岭堆婆冢》曰:“乃知一饮一滴水,恩至久远不可磨”。只是公路修通后,“堆婆冢”已剩无几,好在“堆婆古迹碑”尚在,此碑于清道光壬午年(1822)由万善庵住持善庆立。方婆遗风更是世代相传,免费施茶已成徽州古道上的一个温暖单元,从老竹岭的大方和尚,到西武岭的“万福亭”,再到大洪岭头的《禁止典卖茶田》碑。为名忙,为利忙,忙里偷闲,吃杯茶去//劳力苦,劳心苦,苦中作乐,拿筒烟来。茶亭不仅施茶解渴,且还解心去忧。
浙岭上的“吴楚分源”碑是古道的亮点。石碑位于万善庵北面的古道边,原碑立于清康熙年间(1662-1722),存于婺源博物馆,现为复制品,碑高1.7米,宽0.77米,厚0.1米,中镌“吴楚分源”四个大字,阴文隶书,端庄刚劲。左下方落款“云湖詹奎”。“云湖”即为高湖山,高山出平湖之地,“詹奎”为浙岭下的岭脚村人,至于詹奎和高湖山是何关系,尚待考据。据说,古时“吴楚分源”界碑立在休宁溪口镇界首村,界首以里的花桥、板桥均属婺源的“浙东乡”,与“浙源乡”分置浙岭两边,解放后,“浙东乡”划入休宁管辖,置花桥、板桥两乡。碑立何处,只是行政管辖区域问题,其中还有一个有趣的传说,在此不再赘述。吴楚分源是战国时期的疆域界点,此后,浙岭仅是鄱阳湖与新安江流域的分水岭而已。
五
浙岭两边,峰谷壁立,青石古道在柴草中时隐时现,松珍公路如巨龙盘亘山中。伫立岭头,北望黄岳,南眺鄱阳,青山盈翠,碧水连天,吴楚风光一览无余。历代文人骚客也在此留下诸多诗篇,权邦彦二过浙岭时,写下《又行浙岭路》:
一抹冷云遮半岭,千重古木满岩隈。
山深林合失昏昼,路转溪回迷去来。
鹰隼翻空何事击,猿猱缘壁为谁哀。
此行步步山寮界,归雁诗图相对开。
如今走在浙岭古道上,当年胜景依旧,岭路遮阴蔽日,涧水潺潺,如遇雨后骄阳,山岚漂浮,云蒸霞蔚。而在“人间四月芳菲尽”的初夏季节,徒步浙岭古道,也不再是“一抹冷云遮半岭”的凄寒,随处可见冲破石阶的竹笋,伸手可摘的野菜,遍野飘香的山花,垂涎欲滴的野果,无一不是人行花丛中的景象。随手在路边摘一捧野草莓,折一支狗尾草,穿连成串,挂于胸前,仿佛回到童年的时光。
过同春亭去婺源有两条路,从“老岭”下行至岭脚村,古道与公路路径基本一致,毁损较多,据说该路段最早建于战国时期,历代均有修整。我2018年5月走觉岭古道至官坑村,再翻越重龙山至岭脚村时,已近下午四点,来不及登高这段古道。据了解,部分残存古道尚可行走,其间还有一处规模较大的半岭庵遗址。当年的制墨业,也给岭脚村留诸多古迹,村中有堂号的古宅就有十多处。从新岭下至西坑村,古道基本保持完好,据说该路段为明清时期一王姓孀妇捐建,当地人称“寡妇岭”。这段古道较陡,但比浙岭宽阔,最宽处达3米以上。途中还有两座路亭——鼻孔梁亭、燕窝亭,其形制与同春亭相似。至西坑村,前行是段村,然后到虹关村,古道保存完好。村中古宅,斑驳厚重,村外水口,古树修篁,古道悠悠,古韵犹存。尤为虹关古村,当年制墨业在此留下的高宅深巷,亭榭楼阁,无不渗透着这个“墨都”当年的富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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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文来源:“乡野闲谈”(黄良顺)公众号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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